迦周 | 如是我闻
短打
1
阿周那失落了他的箭。
他是天授的英雄，人中高贵者，由此更不原谅自己。但他身边人均原谅他，他的母亲，父亲，兄弟与朋友。
他们言说，最好的弓箭匠人从南方来此，那人从不拒绝为婆罗门服务。
于是阿周那登门拜访。
雨季，河水涨成黑色，弓箭匠人临时的居所在河岸上，门帘是麻布，布上以朱砂画一只眼睛。
我失落了我的箭。阿周那说。
作为战士不应如此。弓箭匠人说。若在战场上失落箭，就如战车陷了轮子。
阿周那已因此自责，但听到这话，不可抑制地愠怒：
并非我自己想失落的。
哦。那么，由于诅咒吗？
人间的敌意不能伤害我。
失落去了何处？
为什么要让你知道？你只需为我打造新的箭。
新的箭。用来干什么？
雨季，河水涨成黑色，阿周那站在河岸上。空气中是花瓣和芒果腐烂的味道，青苔孳生的味道。甜腻地翻搅这个宠爱着他的人间，如同祭司向火焰中投入香料。
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灰烬？阿周那忽然感到晕眩，但他不能失仪。
用来杀死我的敌人迦尔纳，他说。
2
阿周那在梦中失落了他的箭。他未曾告诉母亲，未曾告诉父亲。
他梦见他在银白如牛乳的河水边，见到一朵完美的莲花。
柔软，色如白银，洁净如月光；他碰到那朵花时，花瓣含蓄地避开，如风中偃下的草。
阿周那爱赏着它，撩起衣襟向河深处走去。
在河中央，他看到一朵金色莲花，散发的宝光将河面映照如明镜。
阿周那试图采下那朵花。然后他发现，这朵花与那朵白花连茎。
一瞬间，牛乳般的河水震荡，变为漆黑。他勉强稳住身体，立在战鼓般激荡的水中。
两朵莲花也同样骄傲地浮在浪端。若不肯被修罗神吞噬的日轮与月轮。
终于，他们相连的根茎交织在一起。
……阿周那抽出蓝色尾羽的箭。以锋利的箭簇，割断了莲花的柔茎。
醒来后，他就失落了那支箭。
3
你的弓是用桑木、柘木抑或牛角制成的？弓弦是牛筋、鹿筋抑或丝制？箭羽是鹫翎还是鹤羽？
这重要吗？莫非你不是弓箭匠人，而是维纳琴的歌者，需要知晓到纤毫，为我编织多余的颂诗？
松狮？那是什么？
……
是食物，还是毯子？我从不知晓，阿周那。
那么，你从何处知道我的名字？
那是我应知道的，勇武的黑王子，眼如莲花的弓兵。阿周那，你比我梦中的样子更美丽，贯穿过你身体的雷枪，将如糖块般融化吧。
你，究竟是谁。
在箭矢的尽头你会知道。在那之前……不，即使是我，也没那么擅长自取其辱。
迦尔纳！让我看看你。
……
……让我，再看你一次。在那支箭走到尽头前，还有时间，不是吗？
4
阿周那失落了他的箭。
不，不是失落。
……
箭从他手中发出，从他常胜的弓弦上发出，从他的战车上发出，御者奎师那并不在那战车上。箭的末端是蓝色，蓝如湿婆的青颈。箭的尽头是日轮，被漆黑的潮水吞没。
……
阿周那站在黑色的潮水中。他试图用箭割断银白莲花的柔茎。
但是，做不到。
他听见温柔的声音，睿智的声音，威严的声音，对他说：阿周那，你还不应在这里止步。
阿周那自己的声音说：只有这次，放过我吧。无止境的纷争，在胜负之前，带来的只有毫无秩序与意义的杀戮……只有这次，在这轻薄的摩耶中，让我被迦尔纳杀死一次吧。
但黑色的潮水席卷而来。阿周那如被蜜黏住的蜂鸟，渐渐无法抬起手臂。
无法离开这个梦。
如果不做那唯一正确的错误之事，便无法离开这个梦。
5
雨季，河水涨成黑色，弓箭匠人临时的居所在河岸上，门帘是麻布，布上以朱砂画一只眼睛。
雨季最后的风，从原野吹向雪山。细麻布被吹开了，他看到了迦尔纳。
迦尔纳微笑着。为什么，还要这样对他笑呢。
晴朗的云般的肌肤，宝石般的四肢。
从未有人亲吻过他持枪的手吧，从未有人像爱阿周那这样爱过他吧。
他从笼罩着死亡的南方前来，为还给阿周那他的箭。
阿周那感到眼泪的温度，然后才感到落在脸上的雨滴。
在浸湿眼与耳，凌乱的雨声中，他开口发问。
……迦尔纳。你也做了那个梦吗？
你比我梦中的样子更美丽，阿周那。
……
不要哭了。你这一箭所喂养的业（Karma），总会引导我们未来在某个世界重逢的吧。到那时候再杀死你，到那时候再亲吻你。似乎，只能做这样的约定了。
迦尔纳微笑着。
然后，雨停了。
雨季黑色的河水褪去，变为牛乳般的清白。河畔青苔干涸，芦苇闪着流动的珍珠光芒。日光融化了迦尔纳，此世阿周那再也不能亲吻活着的他，这就是我所听到的故事。
FIN.
